我第一次去宋家吃席时,宋老爷子尚在人世,宋家也算得上十里八乡的名门望族。
宋老大夫一手医术在我们这小小的闫镇上是数得着的,多亏了早年精明的宣扬鼓吹,他那诊所虽地处偏僻村落,但架不住名头似火,仿佛百十里内的疑难杂症都必须要经他的手才能痊愈。即便是快咽气的翁叟老妪,若临终前听不得他的摇头叹息,也是梗着脖子久久不肯驾鹤西去的。
几十年来,看惯了乡人的崇拜,听厌了外人的钦羡,宋老爷子的权威也是一天高过一天。他坚信,身为一位神医,用药的剂量必须要远超寻常郎中,问诊的薪酬自然也不可与平常医院相较,病人服了我的药,若痊愈了,便是理所应当,但若不给面子地死了,便是你的命数不好,死掉也是应该的。从这样的角度看,除去隔几天就因不堪药力而为“命数”所误杀的那些倒霉家伙,宋老爷子也算救人无数、功德无量了。
在这样的名气热焰之下,原本目不识丁的宋夫人也渐渐地有了贵妇的气度,不但不再过问农事,连村里前来问诊的村姑们也不屑一顾。
有一年,我们村东头那个难缠的老嬷嬷推着轮椅带着年迈的老汉去宋家庄瞧病,宋大夫要求输液,然而他夫人被那瘫痪老头身上浓郁的屎尿气息熏得睁不开眼,便以床位不够的缘由让老汉回家去挂吊瓶。然而老嬷嬷自认纵横王家庄四十年,鲜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赶她走,便拿出了年轻时的悍妇气质,对着宋夫人一顿指摘,什么不孝顺公婆啦,什么药价疯涨啦,什么治死人不承认啦,直说的宋夫人险些背过气去。
宋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身为地位崇高的宋家庄第一夫人,她怎会容忍高贵的自己被“乡下俗妇”指着鼻子骂?便双手叉腰,站在宋家大院高大华美的门楼前大骂起来,什么穷人多作怪啦,什么懒驴屎尿多啦,什么滚你妈的蛋啦,直骂得老嬷嬷连翻白眼。从那以后,宋夫人响亮的贵妇名声便越发的远扬了。
那一年腊月二十是宋老太太的十周年祭日,彼时,宋老爷子初入耄耋之年,有心向泉下老母展示孝子如今的辉煌。我的曾祖父生前与宋大夫有些交情,祖父便带着尚在读小学的我去宋家吃席。
刚到宋家所在的村子,便看见成群的轿车,如海的来客。祖父领着我,从人缝中艰难挤过,寻了半天才找见负责迎宾的宋家大儿子广林。
大少爷年方四十,仪容风流,穿一紫绒貂裘,戴着金丝眼镜,三七分的秀发梳的整整齐齐、油光可鉴,见到我们这一对“穷亲戚”爷孙,不由得拿出豪门应有的气派,伸出一根手指遥指西方,示意我们把带来上坟烧的草纸放在那边屋里,告了声“大哥自便”,然后抖了抖华丽的衣襟,目不转睛地走向了远远开来的一辆挂着县委牌照的红旗轿车。
转眼到了午时。
我跟着祖父,走在庞大的上坟队伍之中。一辆中型卡车拉着祭品和花圈烧纸等物,颠簸在村外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几个年轻小伙提着一兜子“二踢脚”,走几步便在道旁点燃一两个,两声巨响过后,纷纷扬扬的硝土便在漫天的烟尘之中洒落,淋在车后送葬的孝子头上。
不多时,宋家祖坟到了。司机把车停在地头,按按喇叭,便从车上跳下来七八个帮忙的小伙子,口中叼着东家给的中华烟,利落地抬出猪头、牛羊肉、鲜鲤等祭物,后又搬出数十箱烟花鞭炮,分给一二十个宋家小辈远远的点燃放掉了,一时间,硝烟弥散、火光冲天,令人不由得捂耳掩鼻,以防火药味冲伤了鼻腔。身边一个闲人皱着眉头说:“操他娘的,光这车花炮就得两万块钱。”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众人转头北望,只见得一白发老翁蹒跚走来,衣着考究,神色悲戚,口中呜呜咽咽、哭爹喊娘,他身后跟着两儿一女,也是嚎爷叫奶,泪流满面,一片赤诚的孝子贤孙之心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宋老爷子颤巍巍地捧起精致的酒盏,大少爷连忙拿起一瓶茅台,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老爷子把酒洒在坟前黄土上。撂下酒瓶,猛地跪在坟前,放声痛哭,口中高呼着老母之慈爱,仿佛二十年前宋夫人拿笤帚把半身不遂的老太太赶到闺女家养老的事情从未发生。在一旁恭候多时的儿女们急忙冲上前去,一边将老人扶起,一边忙着拭去眼角似曾流过的泪珠。
一番“真情告白”过后,宏大的上坟仪式终于结束,饥肠辘辘的众人走在那片被踩的稀烂的麦地里,一边拍打裤脚上的泥土,一边幻想着过会儿丰厚的席面。
回到宋家,大院里、胡同里都已摆满了酒桌,大少爷招呼着众人就坐。我和祖父被领到大院西北角一张桌上,待到众人坐毕,我四顾来客,顿时明白了这座位中的玄机:南厅是宋家会贵客之处,摆了五桌,坐的都是高官显贵或宋家姻亲;北厅原是接待病患之所,摆了七桌,坐的都是南厅大人物的家眷;院里宽敞,摆了十八桌,坐的是八竿子难打的远亲和没什么本事的旧友;胡同里有几十桌,坐的是寻常病人和乡邻。
不多时,菜肴、酒水依次上桌,我们这桌坐的都是宋家的远方亲戚,彼此都不认识,索性以酒为纽带,几杯入肚,席上便热络起来。我旁边是个镶着金牙的干瘪老头,自称是宋大夫的“同学”,颇有几分江湖气,喝下几口酒,便沙着嗓子骂道:“他娘的,这座位分主次,酒还要分三六九等。”我回头一看,顿时明白:南厅上的是茅台,北厅是干红,院里和胡同里都是泸州老窖。所幸菜肴没什么尊卑之分,味道也确实不错,我不喝酒,只顾埋头猛吃,很快便肚皮滚圆地躺倒在椅背上,听旁边的人说些闲话。
“听说广林做生意赔了?”
“那可不,广林今年跟个河南人合伙开厂子,把钱给人家,自己就在家等着吃提成,不曾想那是个老油子,拿了钱就跑路,一下子给圈进去几百万呢!”
“这有啥,有人家老头听着呢,听说广林从河南回来,跟老头子哭了一场,就又给了二百万当本钱,准备东山再起。”
“怎么不见那三少爷广山?听说上个月去‘都一楼’赌钱,一晚上输了两千多!”
“人家往老头子钱柜里伸伸手,就够输多少个晚上了。”
“说的也是,哈哈哈哈……”
正听着那些趣闻轶事,忽看见一条腰身雪白的京巴狗从西屋跑出来,大抵是闻见肉味出来觅食。我用筷子夹了根骨头丢到地上,唤它来吃,谁知那小东西连看都不看,直直跑向了北厅,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嗲声嗲气地吆喝:“宝贝儿快来,给你留了好吃的!”说着,把一根鸡腿放在小碟子里搁在地上。那京巴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嗅了嗅那碟子,用前齿慢条斯理地撕下一条鸡肉吞下去,一口一口地把那鸡腿吃完了,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骨头。
旁边那“金牙”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看狗的吃相,宋家鼎盛时日怕是不多。众人只当他是酒后胡言,也不搭理,话锋一转,便又聊起宋老爷子的子孙。
“宋大夫就一个孙子?”
“两个。大少爷家只有个闺女,后来抱养了个男孩。老三结婚早,有一个儿子,现在都上初中了。”
“哎,可我听说那是广林当年的风流债,他年轻时去南方做生意,跟秘书生了个儿子。一开始不敢带回家,只是养在济南,这些年广林媳妇一直添不了男孩,才把他带回来了。”
“要说老头子还是喜欢老三家那小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看着长大的,要啥给啥,昨天我去镇上,看见那小子拿着上千块钱,领着一帮孩子上网吧玩。”
“这真是……反正,人家老头子有钱,可劲造呗!”
“是啊,人家有钱啊……”
酒桌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再次去宋家,已是三年后,宋老爷子突发脑溢血去世,我与祖父去宋家吊唁。
闻讯前去宋家吊孝的人很多,草纸花圈堆了两间屋子。照例是大少爷接待来客,只见他披麻戴孝,发乱衣皱。灵堂前跪着面容憔悴的三少爷广山,正因失了家中的摇钱树而伤心欲绝。老三家的儿子中豪约有十六七岁,正坐在偏厅内,低着头玩手机,白布缝成的孝帽被丢在地上,印着半个黑黑的鞋印。
“中豪在哪上学呢?”祖父问道。
“不知道。”小少爷头也不抬。
“我们家中豪眼光高,”三夫人摘下头上的孝帽,宠溺地看着儿子,“去年在D中上了半年,中豪觉得那老师教的不好,就找人给他转学到了L中,中豪又觉得L中学风不行,刚找好了人让他开学去W中,他二爷爷在那里当校长,上起学来也方便。”
“这样转学,那择校费、借读费得不少啊?”旁边一人问道。
“也花不了几个钱,反正有他奶奶听着呢。宝贝儿——”三夫人从抽屉里拿出根火腿肠,剥了皮丢到桌子底下,那圆滚滚的京巴便叼了火腿跑到院里去了。
“这狗毛有点脏啊——”我站在灵堂门口,看着院里那颠颠乱跑的京巴,身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时隔一年,宋老爷子一周年祭日,我第三次去宋家。
只是走在院外,便能明显感觉到宋家的衰败,墙角长了大丛的野草,大门两边丢满了烟头和药瓶碎渣。这一次主事的是三夫人,她画着淡妆,神情镇定,衣着整洁,只是微笑时眼角堆起的皱纹令人心忧。
来客不多,都是放下烧纸,寒暄几句,然后便落座吃茶。我在人群中搜寻那衣冠楚楚的大少爷未果,只看见老三家的中豪正趴在南厅沙发上玩着手机,角落里一大缸绿水里浮着几条腐臭的热带鱼。
上坟之后,众人就坐等菜,我又与“金牙”坐在一起。菜肴一道道端上来,金牙尝了几口,又发起牢骚。
“今年这席面不行啊,还没西头老六家摆的好。”金牙先生撇撇嘴。
“老头子死后,药铺里只有老三媳妇给人看病,老太太身子也不好,现在住在城里。这会子,宋家整个摊子都是老三媳妇操持着,有点毛病在所难免。”
“就是。自从老头子死了,宋家日子就没一天好过的。大少爷在外边又养了个小老婆,老头给的钱都让他花天酒地败光了,他媳妇气不过,雇人把那小三给打死了——上个月警察刚把大媳妇带走的,这些天广林也躲在外头,不敢露面。”
“还有呐——前几天老三在外头嫖娼被公安给逮了,还是他媳妇花钱给保出来的。后来听说这小子也在外面养了情人,偷生的那孩子都快一岁了——”
“那中豪呢?今年不该考大学了?”
“考个屁大学!那玩意儿早不念书了,天天在家里混着。他妈以前那么宠着,现在也顾不上了。”
吃完饭,我在院里转了转,却没看见那条京巴,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但时间已经不早,祖父唤我回家去。
辞别了三夫人,我跟着祖父走出宋家大院,突然看见公路边有一滩凝固成紫黑色的血迹,其上横着一团沾满泥污的脏兮兮的皮毛,已经被车轮压扁了,仿佛一张本来洁白光亮的宣纸,沾着泥浆血水黏在地上。
“当心点,别踩着了。”
一个少妇牵着女儿走过来,朝路边瞥了一眼,淡淡地说。